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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海 与 画 家
赵建人
猴年的新春即将来临，新的一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今年，泉兄和他的几位海员朋友恰巧都公休在家，真是十分难得呀！和家人一起吃过年夜饭后，守岁的爆竹声中，大家又来到了泉兄的家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小型艺术沙龙。
今年，他们的艺术鉴赏沙龙，主题是——大海与画家。
《山云和涛声》画出了鉴真大师之魂
嘿！真不愧是位老夫子，喜欢研究东方文化，给我们介绍的美术作品也和佛教有关。嗯？不过，我们上远的人，“鉴真”这两个字到是经常挂在嘴边的，只晓得他是个和尚，唐朝时侯的人，就是不知道他和这一组东山魁夷的作品有什么关系？
好，你们先看画册，让我来慢慢地讲。这上面的日语译成中文就是：《东山魁夷的世界》，我想主要请你们欣赏的这一组二十六幅画有一个总的题目，我想，翻得好一点，应该是：《山云和涛声》。这幅画的原作是东山先生画在日本奈良市唐招提寺鉴真大师御影堂的墙壁和隔扇上的，可惜的是，御影堂只在每年的开山祖忌辰6月5日前后三天以及中秋节的晚上开放，供人们瞻仰大师遗容，所以，要欣赏到原作是很不容易的。好在画册印刷质量不错，此外我手头还有一盘录像。中央电视台播出时我录下的，专门讲东山先生是怎样创作这组作品的，等会儿可以看看，作为参考。
关于鉴真和尚的事迹，《海员之友》的其它文章里谈到过，我今天就不讲了。但是我要特别讲一讲的是大师当年为了东渡扶桑传播佛法，竟然在四次渡海都失败的情况下，依然不改初衷，终于第五次渡海获得了成功。他的这种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坚韧不拔的精神确实令人敬佩。再加上当时鉴真东渡是违反唐朝国禁的，他只能坐很小的木船秘密出海，风险更大。等到他在风浪里一次次颠簸折腾历尽艰辛化费了十二年才登上日本国土时，已经双目失明年近七旬了。为了把这种崇高精神通过线条、色彩、构图等绘画手段表达出来，达到一种神圣庄严肃穆的境界，东山魁夷先生花费了整整四年心血。自从1971年6月6日他接受了森本长老的委托决定创作这组巨作开始，他仔细研究了鉴真和尚的传记材料，一次次虔诚地瞻仰大师的遗容，内心体验着高僧临近圆寂时稳重毅然的心境，他决定了，一定要让鉴真和尚已经失明的双目看一看日本列岛秀丽的山云和海涛。一月份，日本最寒冷的季节来到了，东山先生出外写生。他从青森县沿日本海南下，辗转旅行至山口县青海岛，一路观赏景色，一路素描写生，眼前却时时闪现鉴真和尚那种坚毅安详的面容。一天，他来到西海岸的能登，远远眺望，波涛滚滚的海面上白浪晶莹，大海的浩瀚无际，大海的超凡脱俗一下子征服了这位风尘仆仆的艺术家。他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他甚至很长时间一直连行囊中的矿泉水瓶都顾不上取出。久久凝望着跳荡翻滚的波涛，渐渐地，他进入了一种脱然无累，澄怀静虑，物心合致的旷达心境，他要把这里的每一朵浪花，每一块海礁，每一朵云影都记录在素描本上，牢牢地镌刻在心灵深处。当然，我们今天在画册上看到的壮丽海涛，已经远远不是东山先生当年写生时的景色了，但肯定比当时的能登海涛更美，因为这是融进了鉴真大师之魂的浩浩海波，一个卓越的艺术家的不朽创造，其无穷魅力是远胜于真实自然的。
噫？老夫子，我感到奇怪，这一组画中的海，明明画面上动感很强，为什么却给人以一种清寂静谧圣洁肃穆的总体感觉？或许，这就是东山先生所要追求的意境吧！
对，这就是所谓的“画出了鉴真和尚的精神”嘛，看了这画，我也好像浑身上下叫清澈晶亮的山泉水洗过了似的，胸中了无纤尘。
是呀！你本来就是泉兄呢！
《贩奴船》：透过光色和空气的触目惊心
看完了老夫子带来的录相带，我突然想到了这样一首日本和歌，题为《本来面目》：
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
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很喜欢这首和歌，认为它体现了日本的传统美，我想这对于我们理解东山魁夷的作品还是不无裨益的吧！
可是今天，我要给诸位介绍的名画，风格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绝没有大和民族的清丽、空寂和典雅。大家看：
唷，这是一幅水彩画！海面上惊涛骇浪多可怕！
怎么？！前景的波涛中露出了一只人的脚！是一具尸体？上面还锁着脚镣？那么船呢？船翻了？
不，船开走了，你看这是船尾留下的波纹嘛！
嗯，你们读画都很仔细，现在就让我来把这幅画的背景资料给你们讲一讲。
这幅画的题目是《贩奴船》，作者是英国画家透纳。在欧洲绘画史上，英国的绘画主要以水彩画著称于世，时间是在十九世纪上半叶，主要代表为波宁顿、透纳和康斯泰勃尔三人。透纳的水彩画有一个显著的艺术特色，他很善于用饱满的色彩来表现大自然中光与空气的特殊效果，因此，他的画常常选取的是清晨日出前后和暮色苍茫时分，以此来实现阳光、烟霭、水气、浪雾形成的纯粹的光的韵律组合。一次，为了感受海上的风暴，他让人把他绑在桅杆上，足足四个小时，他任凭风吹浪打，忍受着船只剧烈的上下颠簸，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大海的狂怒，倾听着大海的咆哮。到了1840年，透纳的海景画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幅《贩奴船》尤其显示了他艺术上的成熟。
你看：这是汹涌的大海，晨曦中，阳光已经非常刺眼了。近景的波涛间，零零散散地漂浮着一些船上丢弃的物品，船刚刚朝着远处驶去，澎湃的海涛翻起的是一个奴隶的尸体。动荡的海面上，只露出他戴着铁镣的一只脚，可以想象，在这片广阔的海上，举目远望，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尸体在海波上沉浮，这是一幅多么触目惊心的景象！我们大家都看过电视剧《女奴》，看过《根》，文革以前也有个电影《塔曼果》，所以，殖民者贩卖黑奴的罪恶残暴，我无需多讲了。这些尸体，都是船上发生传染病时，船主为了保全“货物”，成批成批活活扔进大海的奴隶。画面上，桔红、柠檬黄、玫瑰红、紫色……交织成色彩的音响，画家巧妙地把大自然景色的触目惊心和事件本身的触目惊心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使观者的心灵受到了震撼……
谆伍的讲解结束了，大家沉默着，很久很久，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桌上翻开的画册，只有眩目的灯光照着这幅《贩奴船》。
《庐山图》：大千手笔！画山也有海气魄
现在，轮到我这个做东的唱压轴戏了。论画谈美术，离万宝全书差得远，中国绘画这只角是断断缺不得的。几个月，我读了许多书，翻了许多画册，以海为题材的，佳作实在太少了。总不能说是中国人长期受儒、释、道的侵染，讲求淡泊明志，讲求寄情于山水的缘故吧。
咦？泉兄，我们今天来是赏画，这些个道理应该让专家去嚼舌头！
那就退而求其次，我借来了张大千画册，讲讲他的《庐山图》好吗？
事请说也奇怪，张大千一生游历过多少国内国外的名山大川哪，可就是没有到过庐山。美妙奇幻的庐山，他日日夜夜神牵梦萦了几十年的庐山哪，可如今他老了，宝岛和大陆，中间又隔着一道浅浅的海水，今生今世，此愿看来的确是难遂了，所以他要画庐山。想想抗战八年，华夏炎黄，艰苦卓绝，而庐山又是民族团结的灿烂象征，所以他更要画庐山，而且还特意把这开笔之日定在了1981年的抗战纪念日7月7日。张大千是个很要强的人，当时台湾各处有人传说他画画请人代笔，他受不了，面对他的几位朋友以“先生高龄，身体不比从前”之语一激。他是腰杆一挺，嘴角的胡子往上一掀，瞪大眼睛接受了挑战。可真是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作画用绢请人去日本定做了，画幅的尺寸也说好了：六尺高，三丈长！这可是要写进“基尼斯世界纪录”的事呀！从前，举世公认画幅最大的中国山水作品是五代时董源的《江堤晚景图》，纵179厘米，横116.5厘米，而大千居士要画的《庐山图》，画幅面积却相当于七幅半《江堤晚景图》！为了创作此画，老人开笔之前花了一年半时间收集了大量的古今有关匡庐的书籍、资料、画作、悉心研究；为了创作这幅《庐山图》，他的摩耶精舍大兴土木，特制了一张三丈多长、七尺多宽的巨型画桌，甚至连他的画室也去掉了两根柱子又加上了梁。画高六尺，持毫舒臂，难及顶端，是家里人把他抬上画桌，趴在上面画的。想想看，八十四岁的老人，长髯飘拂，又只有一只眼晴能看得见，有时还要趴在两尺多高的画桌上作画，艺术家的创作欲望有多么强烈！时时，有胸痛袭来，他口含一丸硝基甘油，稍稍小憩后，继续挥毫。甚而至之，曾有好几次心脏病发作，“休克”在画幅上。就这样，张大千苦心经营，画画停停，到了1983年的1月15日，《庐山图》才初告完工送去装裱，1月20日公开展出。此画的创作可以说是耗尽了老人最后的心血，不久，张大千就一病不起了，同年4月2日，一代艺术大师溘然谢世。
《庐山图》这幅旷世杰作仍然采用了作者独创的泼墨泼彩手法，色彩渲染淋漓尽致，用奇姿纵横的笔墨，写出了匡庐神会目睹的妙景。纵观全图，但见郁绿一片，云雾氤氲，峰岚漂渺，层峦滴翠，其磅礴山势更以万千气象令观者击节赞叹。仿佛真的如苏东坡所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细微之处，作者也精心钩划点染，亭桥栏石，森罗古木，倾泻飞瀑，均一一清晰可辨。画的上方还有题画七绝两首：
从君侧看与横看， 叠壑层峦峦杳间；
仿佛坡仙笑开口， 汝真胸次有庐山！
其二：
远公已远无莲社， 陶令肩舆去不还；
待洗瘴烟横雾尽， 过溪亭前我看山。
正此时，屋外爆竹之声顿然大作，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这几位画迷朋友方相互致贺新岁，尽兴而罢，相约来年再聚。
刊于《海员之友》杂志1992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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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3 20:56:43
发表于 2015-11-13 22:31:27
